編譯：李順瑭｜圖：編輯部
2
022年春節前夕在中國網路上，曝光的徐州鐵鏈女事件震驚中國輿論。中國政府借北京冬奧會的慶祝焰火渲染盛世繁華之際，在2021年第四次被新華社《瞭望東方周刊》和瞭望智庫評選為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的徐州，一位被綁架、被轉賣、並被迫生育8個孩子的母親，被一條鐵鏈栓鎖在家門之外，一個簡陋的屋棚之內。如此巨大的反差突破無數中國人的心理底線。偶然滯留巴黎的中國導演胡雪楊，決定在3月7日，也就是三八國際婦女節的前夜，在巴黎市中心拉丁區的Le Champo電影院，組織專場活動，藉助他在去年年底才完成製作的一部反映朝鮮女子逃亡命運的影片，發起「全球緊急呼救中國及世界所有鐵鏈鎖喉的女人」的行動。
嚴歌苓：中國社會的道德底線在哪裡？
中國知名作家嚴歌苓女士，作為影片第一執行製片人，特意自柏林趕來，參加展映聲援活動。
嚴歌苓女士是一名多產作家和劇作家，也時常對一些社會事件，不平則鳴。如果說在中國日益逼仄的言論自由空間下，她的創作已經越來越受到限制，近年來，更處於一種被半封鎖狀態的話，她在鐵鏈女事件曝光最初時間寫作的文章：母親啊！母親！更令她被中國社交媒體全網封殺。母親啊！母親！一文在網絡上廣泛傳播，作者心中的震驚與憤怒溢於言表。嚴歌苓在展映會後，接受採訪時，依然難以壓抑這種憤怒。
嚴歌苓：我當然憤怒！我覺得這個事件，簡直把人類文明拉回到了兩千年前！即使在奴隸社會，恐怕也很難看到這樣，一種完全不能反抗的、用鎖鏈鎖起來，強迫女性生孩子的現象。這種對女性的虐待、對女性人權的踐踏，太極致化了！我氣得發抖……而且，在當地，這好像變成了一種常態，沒有人認為這不正常 ! 這就意味著這塊土壤，還會繼續滋生出這樣的悲劇。所以我們必須站出來表達立場。這其實也是非常非常本能的一種反應。就是在街上看到小狗小貓落入困境，我也會盡自己最大努力去救助，遑論一個8個孩子的母親。我覺得這個事件，實在太悲慘了。我完全沒有想到，這是被社會默許了的一種現象。這是怎麼樣一個村子？！怎麼可以允許這樣的慘狀發生？！只要還存在這麼悲慘的生命，那麼所有中國經濟，如何繁榮的言說，就都失去了意義。中國社會的道德底線，到底在哪裡？過去中國人吃不飽飯。現在能吃飽飯了，怎麼道德底線，比吃不飽飯的時候還要低？這怎麼得了！這些年來，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，怎麼會被扭曲成這個樣子，我覺得現在還難以找出答案。但我覺得，這些年間，人性中那些醜惡的、罪惡的東西，竟然得到鼓勵，這是社會學家的責任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，是中國法律的責任，也是中國作家的責任。世界進步到今天，還會有這樣悲慘的現象存在，還有這麼可惡的罪惡現象存在，我覺得，作為人類成員，我們都應當自責！
楊煉：1989年以來，中國社會最重要的一次精神啟蒙。
中國朦朧派詩歌代表人物楊煉先生，也專程自德國趕來參加聲援活動。他在展映會上，朗誦他為此寫下的詩作：《中文 請刪去母親一詞》
中文 請刪去母親一詞
因為 母親
已經被
拴著
鎖著
拖著
抽著
賣著
關著
奸著
傷著
玷污著
糟蹋著
掏空著
踐踏著
饑寒著
欺辱著
殘害著
消費著
搗毀著
丟棄著
旁觀著
遺忘著
在中國
母親
親自來
刪除
中文裡母親一詞了
楊煉是1988年創刊的《倖存者詩刊》雙主編之一。該詩刊特別就徐州8孩母親事件發表春季特刊。在憤怒之餘，楊煉也從鐵鏈女事件引發的網路浪潮中，看到了自1989年以來，中國社會最重要的一次「精神啟蒙」。他接受採訪時表示：
楊煉：鐵鏈女事件，本身可以說令所有人都大為震驚，因為中國官方宣傳以及官方媒體報導呈現出的中國，無論經濟、社會還是文化，都是一種非常繁榮、非常令人振奮的景象。但沒有人會想到，甚至就在中國最富裕的省份江蘇，在一個距離大城市相當近的地方，會看到如此觸目驚心的性奴場景：在一個殘破的房子裡，在寒冷的冬天，一位母親，脖子上拴著鐵鏈，被連畜生都不如地拴住、虐待。更可怕的是，在超過20年的監禁虐待中，她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被強姦、繁衍出所謂後代。這樣一個與中國官方描繪的盛世，絕對逆反的景象，首先從視覺上，進而在人們的心理上，造成巨大衝擊。由這個女人的厄運，人們繼而更發現了諸如鐵籠女、地牢女等江蘇和中國很多地方存在的所謂「走失者」被拐騙、被綁架者，無數一悶棍打暈後，就從人間消失者。這個現實，震撼了人們的心理，進而成為思想上的深刻追問：為什麼？光天化日、朗朗乾坤，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？！人們不僅僅同情這些受難婦女，更每個人感同身受地意識到，生活中分分鐘鐘存在在身邊的危險：每個人背後，每個街口，可能都埋伏著一根棍子，躲藏著一個人販子……這樣可怕的處境，讓人人自危，人人發問、人人感到必須參與追查真相。有良知的詩人們，也在大眾的發聲中。我認為，鐵鏈女事件是自1989年以來，中國民眾最廣泛的一次覺醒，是1989年以來，最重要的一次精神啟蒙。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，通過網絡自媒體，直接挑戰政府和官方媒體的冷血、欺騙、壓制、拖延等，逆反民意的做法。數十億人次的關注和抗爭，讓我把它稱為一次「不上街的天安門事件」，人們走上了網絡的無邊廣場。在網絡上公開表達思想，這其實就是一種強有力的行動！可以說，這將是一個標誌，帶給當代中國經濟、政治、思想、文化、思想一系列徹底改變。我們這期《倖存者號外》，只是中國詩人發出的一小部分聲音。我們在一個很倉促的情況下，用很短時間，搜集了一批稿件，集中發表出來。同時，你還可以在很多其他網站上，看到更多詩人為這次事件創作的作品。
楊煉：鐵鏈女事件的整個過程，主要的推動能量，都來自網絡上的自媒體。也就是相對於官方媒體的民眾自發聲音。事件最初曝光，也是因為自媒體去報導鐵鏈女的「丈夫」。幸虧自媒體無孔不入，才近乎於偶然地發現這位8個孩子的母親，是怎樣在一種性奴狀態下，被迫生下了這些孩子。然後，在迅速蔓延的自媒體浪潮之中，公權力先是豐縣，然後徐州，最後是江蘇省，完全在被動情況下，被推著試圖堵漏洞。面對自媒體掀起的提問和抗議聲浪，官方試圖使用歷來的方法：瞞、騙、拖、壓。但這一次，他們的瞞、騙、拖、壓，沒有奏效。網民們不屈不撓、不放棄。這次自媒體浪潮，不僅參與人們數量之多，而且其思考之深、思辨能力之強，都令我震驚。網上的大批文章，從法律、社會、政治、經濟等不同角度發表看法。這些文章清晰的思維邏輯和冷靜的文筆，我覺得都是以前中國不曾出現過的。而且，這些聲音大部分都發自於獨立個體寫作者，又凝聚成一股巨大的社會力量。通過鐵鏈女事件，讓民間思考獲得了一個聚焦點，並把它推進到了對中國整個制度、法律、官僚系統、官官相護的黑惡勢力等議題的追問上。事實上，它已經遠遠超出了鐵鏈女到底是誰這個問題。這是一次對中國政治和法律系統的整體挑戰。
胡雪楊：呼救所有殘酷殘酷專制鐵蹄下的女人
導演胡雪楊先生的新作《SOS Save our sisters緊急呼救我們的姐妹》雖然記錄的是一個自朝鮮集中營逃入中國、希望投奔自由的女子的經歷，但她在逃亡途中經歷的被拐賣、被迫賣身、被迫出賣器官等等，卻與鐵鏈女曾有的經歷如此相似。在胡雪楊導演看來，無論是鐵鏈女，還是脫北女，還是如今在俄羅斯入侵炮火下顛沛流離的烏克蘭女性，都是女性尊嚴與基本人權被踐踏的縮影。他為此次聲援展映活動寫就一份聲明：
胡雪楊：一條三八線，一面柏林牆，一道台灣海峽，它們是一個分界線，也是一個爆發點。北朝鮮婦孺家眷博命脫逃從未間斷，中國婦女鐵鏈鎖喉恐怖磨難至今不絕。今天，烏克蘭這個美麗的國家、美麗的女人同樣經受著流離失所，山河破碎蹂躪消亡之威嚇。所以，我們呼救的不是一個個體，而是所有殘酷殘酷專制鐵蹄下的女人、女兒、母親及所有的受難者。
嚴歌苓：鐵鏈女是一個極致的體現。也因此而成為一種象徵。如果在她當時所處的生存環境裡，能有多一點善良，就如這部電影裡那些有缺點，但仍然善良的人，那這種極致的狀態就不會發生。我們今天站在這裡呼籲，就是希望我們還來得及做點什麼。因為這樣的事件，不是一個單獨的存在，類似的情況還在一而再，再而三地發生。而且，面對發生戰爭的烏克蘭，中國大陸居然有人說：把那些漂亮的烏克蘭小姐姐送到我這兒來吧……怎麼？你們難道要繼續把她們用鐵鏈拴起來？！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在同一個母題下的三個側面，無論是烏克蘭，還是北韓，還是鐵鏈女，其實都不是單獨存在的。
這次「緊急呼救中國和世界所有鐵鏈鎖喉的女子」的呼籲，在COVID-19疫情尚未結束的巴黎獲得響應。3月7日上午，Le Champo 影院內座無虛席，展映後的互動環節，觀眾競相發言，走出影院後，不少觀眾也久久不肯離去，繼續與導演與作家、詩人，熱烈討論。
淪為性奴和生育工具的徐州鐵鏈女，雖然是一個極端的案例，但卻並不是個案。如果說鐵鏈女事件，凸顯出女性尊嚴與權利遭到的踐踏的話，也是中國基本人權形勢，每況日下的一個縮影。有形的鐵鏈讓徐州8孩母親淪為奴隸，無形的鐵鏈，讓彭帥自爆遭遇性侵的控訴被消於無聲，也讓有眾多粉絲的多產作家嚴歌苓，一夜間在中國社交媒體上無影無蹤。知名當代藝術家王克平先生40多年前，在中國剛剛走出文革的動亂年代，曾為爭取創作自由的「星星美展」創作兩幅木雕作品「拳（權）與鏈」。40餘年後，這兩幅作品仍然如此具體地，體現著當今中國「權與鏈」的緊張關係。
